文|叶倾城
重读蒋晓云，带着“你还在世，我尚未老”的心情。1975年，蒋晓云以处女作《姻缘路》在台湾成名，十余年后，她和朱天文、钟晓阳、苏伟贞等女作家一道，陆陆续续出现在《台港文学选刊》上，被我读到。关于蒋晓云，夏志清引用朱西宁的话，说“毫无犹豫地肯定她为张爱玲、潘人木之后无人可及的言情小说家”。
我读过蒋晓云，印象不深，当然也因为她很快就罢笔不写。她自己说：“还是不免深受家庭影响，把安身立命当作前途上唯一的下一选项。我对找份待遇优渥工作的热忱远远高过煮字疗饥写出好作品，所以出国之后读书就业，和文学渐行渐远，终至完全脱节。”
兜兜转转三十年，她像烧尽了的一把火，忽然又嚓的一声死灰复燃了。大约是年岁渐大，她的新作以怀乡为主打。而我重读的仍是当年我看过的那些篇，40年后再来看她笔下的男女，各有各的精明计算，仍未过时，甚至有让人难堪的诚恳。
《姻缘路》里有一个小细节，我之前从未注意过，现在却品出了点味道。
女主角林月娟与男友是同学相恋，8年爱情长跑，她却在28岁时被甩。月娟立志要嫁一个比前男友强千百倍的丈夫，才对得起父母，也对得起自己。她是真有行动力，一方面和高中、大学同学一一取得联系，托她们代觅佳婿;另一方面则是上班之余，每周一三五补习英文，周二傍晚学做缎带花，周日早上学打太极拳，下午到丽水街学烹饪，后来周六下午又去上小提琴课，是小时候学过的，现在又捡起来。为什么要学这么多?她的答案是：“我要趁年轻，把我想学的都学会。学会了才可以找一个好老公。我现在是为组织家庭、走进厨房做准备。”
小提琴和缎带花，跟厨房有什么关系?再一想，理解了：闲杂人等，林小姐也看不上眼，即使不求功名富贵，也得找个堂堂正正的男人，有家世，有事业，对外有面子，对内有里子。这样的人物，肯定是娶妻娶德，一要门当户对，二要贤良淑德，三要才貌双全，四要相夫教子……美术与音乐的修养，适足于上得厅堂，能在应酬间给丈夫长脸，能辅导小朋友;而烹饪则是真刀真枪的太太必备，随时随地能下得厨房，摆出一桌好菜，先通过男人的胃，再通向男人的心;太极是秀外，练得身形似鹤形，好筋骨才能应付“为母则强”，才能成为家中顶梁柱。
这一切，用当下流行的说法就是：不是被动等待男人的追求，而是提升自己，与优秀男人比肩后，他会自然而然看到她的种种美丽，之后一切顺理成章。
这样的女子，其实目下更是一抓一大把吧?随便上个公众号就能读到一堆这样的鸡汤文：林月娟曾经是个傻白甜，只是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人渣?残酷的世界教育了她，女人不狠，江山不稳。
或者是：女人不对自己狠，男人就对她狠。于是，她感谢自己的不完美，深知美好来之不易，于是不由分说开始练瑜珈、举铁。她学烘焙，学做咖啡，学摄影。学钢琴太贵，要弹出《月光》需要很多年，那就来个尤克里里吧。再去画室学个油画，速成得很，三四周就能拿出成品来。
她的口号是：每天进步一点点。进步总得有个方向吧?她并不知道方向何在，但她坚信只要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，全世界都会为她让路。
可能不会学烹饪。偶尔做饭是小公主的情趣，来一些高档厨具刀具，拍一些美观摆盘是正理。但幸福女子的标配就是“其他人担任家务”，油烟伤皮肤，洗菜切菜握锅铲伤手，请不起保姆或钟点工就几乎等于遇人不淑，学了这么多都是珍珠扔到猪圈里。
这样的女子，都眼熟吧?立刻就能想出一大把。
《姻缘路》成文于1975年，如果真有林月娟其人，今天她已年过七旬。当年她坦坦荡荡地说：“女孩子就是需要一个人爱她，给她安全感，对她好。”类似的话，今天仍然天天在微博、微信、朋友圈、知乎听到，虽然说话的人都是林月娟的孙女辈了。
即使40年前，林月娟的如意算盘也碰了壁。她相亲相到三十五岁的博士，很健谈，坐下就对音乐教育事业发表高见：“人就是这样一窝蜂，你弹电子琴是不是?好，我请人弹钢琴;你有钢琴是不是?我再叫一个人来拉小提琴……要那么多音乐人才干什么?家家户户都送小孩子去学音乐，也不管自己的小孩有没有这份天才?有没有这份兴趣?为了虚荣心，浪费自己的金钱，浪费小孩子的时间……”
她为男人学一身好功夫，男人可并不买账。更何况，她学得也很不怎么样，白跟了名师学烹饪，番茄炒蛋都做得汤汤水水很不利落。她自己的解释是：“我是没带笔记来。”先别忙着笑她，我认识的在厨房里对着手机里菜谱做菜的姑娘，很有几个。
也许，学一些容易上手的事物，能够给人一种“天天向上”的错觉吧。人生太难，想掌控自己的命运，得有过人天赋、超人意志以及惊人的好运气。对好多人来说，高考就已是历劫，之后考编制、考公务员、考司法考试……难上加难。
但学习其实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儿，因为付出必有收获，只不过聪明人一分耕耘十分收获，笨人十分耕耘一分收获。还有健身、减肥，全是如此。最难的是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考试，是创业，是在职场上杀出重围，是遇到灵魂与肉身都契合的他或者她。
越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，越明白不过是在随波逐流，好像就越想抓住些什么。于是，上扇贝背单词，下跑步APP打卡，今天比昨天多认识几个单词、多跑了几千米，这至少是一种昂扬向上的态度，证明对人生仍有把控。每一步仿佛都离目标更近一些——但目标究竟在哪里?自己是不是背道而驰?人生可不是规划好的马拉松，路线人家划，你只负责跑。
林月娟的目标是很明确的：她要嫁个好男人。好男人和学才艺之间有没有关系?一方面，她觉得有;另一方面，除了学才艺，她还能为嫁人做些什么努力?她总不能任年华老去而束手无策吧。
你呢?买过很多网课，报过很多健身班，买过一堆字帖，对好多看上去又优雅又有气质的课目动过心、砸过钱的你，你的目标是什么?也许，在你堂而皇之说出口的目标之后，还有一个小小的羞于告人的小目标，而那个目标，不管它是什么，和你的学习之间，到底有没有关系?
不问也罢。那是你的钱、你的时间，用掉它，给人一掷千金的快感，放在学习上，正好平衡掉浪费的罪恶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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